梅知春

轻轻放下1个爱发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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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无对证

千叉通信集,十年苦恋的不体面的终点。

是elapuse和 bobo 老师共同的作品,我不过承担了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充工作。请把掌声献给千叉的菩萨ela老师和bobo老师!!!

 

整理石神博士这一屋子的遗物,不,垃圾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些来自“据说是石神博士的导师”的信,和一个上锁的木盒子。他们懒得看信,开始研究木盒子。
  死者去世20年的话,敬畏就变成了一件不再有必要的事。他们用一个螺丝起子撬歪了锁,可一打开盒子,好多像苍蝇或者蛾子一样的小飞虫就涌了出来,哗啦啦地飞走了。他狼狈地开窗通风。定睛一看,除了虫蛹和未孵化的卵以外,盒子里只有一卷发黄,给虫蛀得球暗疮百孔的布条。他们有点不情愿地把布条捻起来,发现里面卷着一张好像相纸的东西。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两串数字。第二串数字是六位的,看着就像个银行卡密码。
  来到这个地址,他们很高兴地发现这里确实是一家银行。长的那串数字是一个保险柜编号。存放记录不是属于石神先生,而是一位杰诺·休斯顿·温菲尔德先生。他们并不意外。那么这个盒子大概率就是温菲尔德博士曾经寄给石神博士的东西,他们在等待开柜的时候这样决定。
  柜员带回的结果让他们大失所望。柜子里没有存放什么珠宝古董,居然只是一打手写信!不多,也就20来封。有的很短,有的却长得晦气。
  没能找到意外之财的他们买了一些啤酒,回到了那间旧屋里。他们突然有了个想法,你说这些书信能不能出版?也只是说说而已。温菲尔德博士作为少年天才的故事在世界上不够有名。你说他怎么就不能像爱因斯坦那样,做点惊世骇俗的事情,给自己多一个维基百科页面呢?
  他们开始读这些书信,心想:也许找一些人来润色,或者写点添油加醋的内容,能拼凑出一个足够脍炙人口的故事。他们也找到了一些来自温菲尔德博士的书信。按照时间记录,他们终于排出了这样的顺序。

I-side 01


老师,
  我开门见山地说条件吧。
  如果希望我把领带还给你,希望你能和我保持书信交流。
  我可不是先卑鄙的那个人。是你先举着酒杯朝我走过来。明明我毕业之后你我了无音信,你却仗着醉意,和我勾肩搭背,要我送你回快捷酒店。你肯定会说你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但我确信,才这点廉价的酒精,不足以让你的大脑麻痹到如此地步吧?你一个劲地喊我斯坦。你只是醉了,不是瞎了。现在想来,我竟然有一个晚上都相信了你的演技,真让我后悔长了这种多余的良心。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要说是我强暴了你吧?你可是一直在笑。可到了第二天,要不是我因为时差醒得早,你是不是早就跑了?我早就留了个心眼。你没想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条你最喜欢的领带。你当然有备用的领带,不至于衣冠不整地赶往机场。
  我不得不说我是有失望的。我高兴过,因为你如我猜想的那样,从未忘记我。你对我那种暗搓搓的欲求居然延绵到今天。我失望是因为,就连那一晚我们坦诚,赤诚到如此地步,你还想收回这爱,装作这一切只是你一时兴起?把爱玩成过家家,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希望你能做个负责的人。这话真轮不到我对自己的老师说,可我看你活了三十多年,也没人教你这个道理。我来。




X-side 01

Dr.千空,
  你说你想教我一个道理,又说轮不到你这个后辈来给我上课。这种语无伦次的信就是我对所有人声称的,我最优秀的学生写出来的吗?你不会是一边喝闷酒,一边写信的吧?你的笔迹好像比以前更愤懑。
  我想先纠正你的几点误会。首先,你好像确信,肯定上个月的宴会晚上,我是怀着蓄谋已久的企图醉倒在你身上的。我可不知道有谁会参加这场宴会。我要来,甚至也是一时兴起。你知道我生平最恨这种要求你礼貌微笑的场合。我又怎么会知道他们把潘趣酒调成那样?是,你是我最可爱的学生。我不后悔和你同床共枕,但你要把这一晚上当成是某种胜利,对你这个年纪的学者而言未免太天真。你是发现了什么证据,就一口咬定我对你有那种非你不可的感情?
  但你也没有说错。别把我想成那种随便让学生爬我的床的人。贞洁节操在我这里从来毫无意义,所以你也不要用它们的反面来揣摩我。我推荐你去看《道德情操论》,不是要你学做亚当斯密年代的善人的意思。我承认,忙于追星星的这十几年,我们都太疏于了解社论了。所以你应当多读一些。附书单。
  【信后有一张手写书单,用订书针与信纸固定在一起。】

纠错之二,你说这世上没有人教过:人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何出此言?在你看来,我就是这么一个为所欲为的婊子?这几年不见,你除了个子长高了,竟然还多出了一种莫须有的,认为自己完全了解我的自信心。你没见过我忏悔和反省的时刻,擅自想象我是个反社会的,目无法纪的,无同理心的,在宇航局披着羊皮的狼。就因为你自己把自己送到我嘴里来,然后倒打一耙,说我对你的善心和关怀都是出于某种肮脏的目的。我怎么就不意外呢,千空?是因为你从以前开始就展现了此种端倪,还是因为年轻人总是千篇一律地忘恩负义?

你这无自觉地,把对我个人的恨意给想象成出于道德批判的不耻的做法,倒是让我觉得你比起大学时更加可爱了。

 

 

 I-side 02

 

老师,

你说的没错,我给你的第一封信是就着酒来写的。

酒精麻痹中枢神经,好让我不要去想:“这话说了可能也没用,何必呢?”

谢谢你的回信。因为你的回信,我打算满纸都写没必要的话给你。

你倒是没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求纸质书信。我谋划的是,比起及时送达的电邮,纸质书信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后怕。后怕我的下一封信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或者你的信是否已经在我手里,后怕你在信里写了什么如今想收回的话。我给自己谋划的也是如此。电邮还能撤回,打字也不是斟字酌句的。你和我当网络笔友时学的那口日语,现在听还是那么随便。可千万别用这种口气和日本的老人们说话,他们会气死的。

在上一封信里,你完全没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归还领带。是不是因为你是那种在被绑架的时候,会觉得问问题显得自己很傻,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静静坐在椅子上读秒的人?向我道歉或者寻求庇护,就那么损害你的自尊心?你的整封信都在虚张声势:千空,你把我想错了。你天真了,你这傻小孩,我爱你但我没那么爱你——同样的招数对日本青少年难道还能作用两次?你没看过圣斗士的话可能看不懂这个梗。去看看嘛。挺有意思的少女格斗系漫画。

老师,别对我装腔作势了,既然都是手写信,就说点真心话吧!我肯定把你吓坏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确实只是偶然参加了这场晚宴,偶然喝醉,偶然遇到我,那我对你的威胁就是偶然中的偶然。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大衣上的毛发都处理干净,坐上飞机,回到那个有斯坦利在等你的家里的呢?我知道他退役了,和你住在一起,写着一些旅行书。

你还爱这个杀人数不再逐年增加的大兵吗?我知道你爱什么,你爱他无条件地爱你的感觉。你论证说这就是爱,因为他爱你胜过爱他自己。我说这不是爱,因为一个不够爱自己的人当然没法爱他人。你的记忆里,斯坦利有任何一次对你生过气吗?我当然知道他怀疑我们的关系,你以为我看不懂他那种想把我活杀了的眼神?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冤枉的人吗,我才是那个安分守己的学生,是你先行为不端,才给了他这种念头!

我现在才终于开始为斯坦利生气,因为你寄生在他身上,甚至还让周身的人都觉得是他离不开你。斯坦利不是那槲寄生,你才是!你离不开这种能被无条件原谅的承诺,我也一辈子不会给你这种承诺。爱是争取来的,杰诺,你在斯坦利那里才是被施舍的那个,不是反过来!既然你什么都不做就能换得他亲吻你的脚背,那某一天,你也完全有可能因为什么都不做就失去他的爱和兴趣。你就是他世界里的一个死物啊,老师,你醒醒吧!

 

 

X-side 02

 

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看日期,好像你的信这次送得格外的慢。要是早几天收到该多好,我周末可就有下酒的笑料了。闹了半天,兜兜转转,你不过就是在和我讨一个公道:凭什么这个人不是我?你都二十七八岁的人了,还幻想这世界上有什么公道!

那你说说看,在你看来斯坦受尽了不公的待遇,成了我差遣的奴隶。他难道就是个没有思想的娃娃,而我是什么神棍,施了法让他鬼迷心窍地爱上我?你对我尚且都不够了解,你现在却断言你能通过几个眼神,只言片语的传话,就了解斯坦利?谁给你的勇气,千空,伽利略还是哥白尼?

你根本不了解斯坦利,也对我们共处的几十年毫无概念。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想:千空,与我如此相似的你,可千万不要有机会去了解斯坦才好啊,不然你一定会爱上他。除此之外关于斯坦的话,我不必多说了。你要是听我在这里事无巨细地描述他的好处和可爱,说不定不等你写好下一封信,就会被气得撕票了呢?

我倒是乐意看到你生气的表情,你在我研究室里与我产生意见分歧的时候,却总是在即将破口大骂的瞬间扭头就走。你说我自尊心甚高,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有谁乐意被威胁?这起码是普世的吧?但你在大学时代,连放下身段和我好好吵一架,都觉得好像会脏了你的嘴一样。现在看你满纸都是对我积怨已久的愤恨,我只为你感到欣慰。你可总算明白了:愤怒不过是一种人类的利己主义本能,对健康虽然有害,却反而让思考加速的,再正常不过的情绪和现象。这是否意味着你在对情欲的理解上也终于开悟了,愿意承认你才是先犯错的人?我可不是什么恋童癖,你来我门下读书的时候,我一度还觉得你根本没有19岁。可人的后颈对视线是敏感的,就像你觉得斯坦的眼神在对你开枪一样,我感到了有人的眼神在对我手淫。

以及关于领带的问题,我忘记回你了。一个人不问一件事,除了不愿意问之外,剩下的可能性难道不是因为他觉得不问也无所谓吗?

你推荐的漫画确实很有意思。我推荐给你的书单仔细看了吗?

 

 I-side 03

 

老师,

能让你对天发誓说你和斯坦情比金坚,我看上一封信着实让老师生气了。很抱歉,老师,请别对我有这么高的戒心,我只是想尽可能地真诚。你虽然不相信,可我现在已经意识到了:即使你是这么个两面三刀,自私自利,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人,我还是爱你。我都这么说了,你可一定要相信我。

两个月已经过去了,我不知道当时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想到用这种办法威胁你。我的话里有矛盾,既然我认为斯坦无条件地爱你,我又怎么会觉得用一条领带,一次一夜情的证据,就能威胁到你们俩的关系?

随下一个包裹,我会把领带寄回来。希望让你意识到我是真的很抱歉。寄到你的哪个地址比较好?寄到你的办公室,还是寄到你夏天住的那个房子?

原谅我吧,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我给你写了哪些尖刀般的话。我只是读你的上一封信,就想象到了你气得发抖,身子冰冷,却拧着笔杆给我写信的样子,就觉得后悔了。这根本不是我的本意,我想和你写信不是为了伤害你,事到如今你还能相信吗?老师,也不要再挑最能刺痛我的话写过来了,好不好?我对你有的只有想念,在一张信纸里试图把我的想法尽数说给你听罢了……我们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交流的吗?你我毫无保留地,想当然地,如同自说自话一样口若悬河,但这样的自言自语却能构成对话,我们俩不就是这种关系吗?现在想来,我是太想当然了。我又口不择言,以为只要自己说的话都是真的,就一定会被你接受和理解。我的想法诚然是如此,可也许如你所说,和事实相去甚远。原谅我吧。

 I-side 04

老师,

挂号信显示收到有一阵子了。我需要您的地址。

 

I-side 05

老师,

我知道你收到了我的前两封信。现在我搞不懂了,你到底想怎样?

难道你想要我变回和你隔空对骂的状态,才愿意回我的信吗?我掏心掏肺地对你说了爱,你现在就如我一开始料想的那样溜之大吉了!就连如何处置我用来威胁你的证物,你都懒得写信回来善后?我真的受够您了。一开始和我回信的是你,答应这个游戏的是你。我后悔上一封信是带着良心写给您的,恐怕您根本没有反思或者害怕过吧!一旦从我这里骗到了我爱你这句话,你就消失不见,我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打算。幸好我到现在为止都提防着,所以我一点都没有失望,反倒有种预言成真的快意。看啊,上一个月的我,你居然不信上上个月的石神千空英明的判断,活该你受了这样的罪。

有的时候我真的会想,如果我当年没有傻里吧唧地给休斯顿宇航中心发那封邮件该多好。你确实是个好老师,循循善诱,对我毫无保留地灌输知识。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恭维你。你那所谓玩弄人心的手段,不过都是别人先入为主地爱上你之后,才让你暂时演得下去的一场戏罢了。你都不知道这不是你骗来的爱,只是你运气好——你想象中,这是你通过恰到好处的逢场作戏,雪中送炭的关怀和微笑,用你难得的赤诚的瞬间从别人心里钓上来了爱。就像你说的那样,斯坦难道是傻子,瞎子吗?他选择去爱你,完全就是他自己意志的结果,和你这三脚猫的骗人功夫有半毛钱的关系?你才是他的人偶啊,无数人羡慕你的位置,都想成为你!斯坦这辈子怎么可能少了追求者,以他的条件,想要和谁在一起不行?他选了你,因为你满足了他某些我都不理解的欲望。他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人。

既然你不想再回我了,那我就把这当成是最后一封信写给你,好好说个痛快。你连回信嘲讽我都懒得提起笔,看来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在我的人生里彻底消失了。既然不用再怕被你刺伤,我就有恃无恐地说了。

你真的可怜,杰诺。你以为幸福是物理的,对人生,社会关系,可以通过某种精巧的设计,合理的安排,让你达成费用最小,功效最大的幸福。这个费用最小指的是你自己什么也不用做,举手投足都像个巨婴一样对身边人颐指气使,口无遮拦。最好是你完全不需要约束自己的行为,退行成猫狗一般撒娇,也会被人所爱。这样的关系谁不向往呢?谁不想钻回亲娘的肚子里当一个人人疼爱的肉瘤呢?这样你和爱人之间一辈子也不会有纷争,你永远不用学着去如何解决纷争!不用学会原谅和被原谅,一辈子也不用责怪自己,真是轻松的活法啊。可我知道你没能做到这一点。你清楚地知道罪与罚,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渴望的这种高效的幸福只存在于你的梦里,潜意识里,就算你找到一个志愿者,一个爱人来演这个再生父母,你终究变不回那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婴儿啊?你在外总是以自己出色的头脑自居,像看蚂蚁一样看来来往往的精英,自觉自己更有资格比别人幸福,这一切不都是建立在你对自己个人能力的高度认可之上的吗?可你要的那种襁褓式的爱,却必须要你像个人彘一样,像个玩偶一样躺在别人怀里接受照顾和安排。名为照顾和安排的爱。我猜你也是这样对斯坦的,你像个典型的南方好母亲一样劝他戒烟,注重精神卫生,帮他决定一年之中事无巨细的安排,因为你觉得“没有什么比撒手不管更快乐的事情了”。你们不像双生子,根本就像彼此的畸形囊肿,构成了一个里外不分的克莱因瓶结构。你们都没能长大,这到底是谁的错?

可你却想把自己生下来!所以你才会在深夜和我发你正在喝什么咖啡的照片,在论坛上找我的发言踪迹,在圣诞节送我完全只符合你品味的领带。我知道你爱我,杰诺,我现在总算懂了。你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你现在才后怕地跑了不是吗?因为我不像斯奈德先生。我如果拿到你的爱,可是会大有作为的。这个既让你充满遐想,又让你慌得不行。天知道这个小疯子会干什么,是吧?你这不就是在对我投射你自己吗?你自己有多恶毒和出尔反尔,你就把我想象成什么样子。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我才会总是把你想象成有反省的可能性,幻想你真的能说几句实话给我听。我以为和你通信,还真的能改变什么。我试过了,杰诺,现在你总不再能骂我懦弱不敢爱吧?你觉得我不了解你,那你就有多了解我呢?凭你比我早出生十几年,所以你就能以一种预言家的姿态,试图拿你的人生路来当图解,对标解释我现在身上发生的种种?你小时候肯定也恨透了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和教师,但你现在何尝不是这种散发腐臭气的样子?

我不可能永远等你的,老师。我给过你好多好多的机会,给了你好多我的人生。算了,随你怎么处置吧。如果在30天内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就当你已经死了。

 

 

X-side 03

 

 

千空,

你怎么会这么笨?

【附一份书单。】

 

 I-side 06

 

我亲爱的老师,

我太庆幸你真的在等我。我不知道怎么写才能表达我的兴奋……还有高兴……上周见到您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在公园里跑来跑去,找那个暗号解读出来的长椅,生怕已经过了时间……抛去吃饭和路上的时间,你真正的午休时间毕竟只有二十分钟……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说的是【读了书单吗】而不是【读了书吗】的时候,我早该料到,如此咬文嚼字的你不可能如此草草地写……破解书单的暗号并不难。看到你说你每周五的中午都会坐在这里喂鸽子,我就感到背后一凉:从我收到你的第一封信开始到底过去多久了?我让你失望了多少个周五?你买的那么多第二罐咖啡,后来都送给谁喝了?我们一直从夏天写到了秋天,你坐在这儿的时候冷吗?

你看到我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很高兴的样子。因为我来的很晚,我们只说上了几分钟的话。写信的时候我可以口若悬河,可见到您的脸,我一下子又觉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这是意味着您早就在邀请我见面的意思吗,老师?我可以再来见您吗?

 

X-side 04

 

千空,

虽然我们现在已经每周有了见面的机会,但我还是姑且和你保持笔谈吧。我相信你的信真的是你自己写的,可你在写英语和说日语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我们的书信间,诞生了新的你我。也许你的这个策略真的有效,你写信的时候变成了一个现实里难以想象的,年少轻狂,还富有表达欲望的你。我在信的世界里没有你变得多,但我好像也察觉到了某种蜕变。你逼我把一层皮给脱下来了,手法还很粗糙。你可不管会不会伤害下面新生的皮肤,是不是?因为你自己渴望确定的答案远胜过害怕疼痛,为这个答案流再多血,你也觉得是理所应当支付的代价,如果什么都不向你索要就把东西交到你手上,你反而顾虑重重。可是我告诉你,答案从来都是不言自明的,如果你没有在冥冥中自己明白,就算别人把答案准确无误地写下来,你也看不懂。更何况那是写不出来的,没人对它拥有最终解释权。

所以不对,我不是在等你,我是在等着看看你何时开窍。你是所有学生中最令我感到骄傲的一个,我在你身上投入了最多的心血——各种意义上的心血,你尽可以相信我在你身上寄托了种种近乎苛求的期待。但我给出的从来不是你解不出的题目,千空。

算了,你终于让我单调的喂鸽子时间有了点色彩,应当表扬不是吗?这些鸽子从我手心里啄食,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后来我就改成把鸟食扔在地上了。

你说你不可能永远等我,你还太年轻了,千空,你不知道大人的世界就是要求你有几乎无穷无尽的耐心。按理说你今年已经二十七岁,早就该懂得这个道理了,我说你年轻,不是因为我永远把你看做小孩子,而是一些理所当然的事,在你这里就成了谜题。

你当然还可以再来,公园也不是我的私产。如果你觉得还是没有找到你想要的证据,当然可以接着找,你想怎么折腾都可以。

 

 

I-side 07

 

亲爱的老师:

    

我等不及下一个周五了,我现在就想跟你说说话。当然信件是单向的,或许我们之间仅仅只是建立起了一种对话的幻觉,那也比你从我的生活中悄无声息地消失要好。就像艘破船沉入海底,连点水花都溅不起来,可是你已经牢牢地把锚定在了海底,没有人能把你拖出来,你就这么在水面下积灰。我有时真的希望你就在这片海域触礁,这样我就有理由把你留下来了。顺理成章地。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老师。让我感到随着长大而失去的东西没有那么多,你回来了,那些遗憾就弥补了大部分。何况看见你并没有多大改变,这种感觉真好。我太高兴了,高兴得有多么失态,你统统都要原谅,因为我发现了,你也同样觉得高兴。我总算可以对这条领带松手了!我把它替你系上的时候,你不知道你的笑容有多么的……可那不是松了口气的笑容,我知道你没有敷衍我。

之前我觉得没必要互通近况,现在我想知道你身上发生的一切。跟我说说吧,如果当面提起感觉像在诉苦,难道信里也不能说吗?用笔写下比开口陈述简单得多,对吧?告诉我吧,随便说什么都行,你邻居家的猫,讨厌的同事,愚笨的学生……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真的,什么都行,哪怕说斯坦利都行。

我失去你太久了,老师,现在我要从头开始把你夺回来,从回忆开始,从填满我们失去联系的那几个空白的年头开始。对我坦诚点吧,老师,因为我也是打算这么把自己展现在你面前的。你当然也可以对我提任何问题,我恨不得把一切交到你手上。

 

 

X-side 05

 

千空,

别说我没有教你。别说我什么都不告诉你,别说我对你有所隐瞒,别说你爱我就比我爱你更多。我真是受够了,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拿手指去做点化你这颗破石头的努力持续了多少年了?

你还对我说谎,你说恨不得把一切交到我手上,可你是那种蒙起眼睛,甘愿被人用绳子牵着走的人吗?不,你绝不是这样的,在你心里的我才是这样不是吗?你把眼睛睁得那么大,怎么能看得见爱情的形状呢?

你在我门下时聪明得简直不可一世,同龄人你不屑搭理,专门拿一些艰深问题来跟我吵架,那时得到的脑力活动太令人愉悦了,我因此就被你蒙蔽住,觉得你在其他事情上一样天赋异禀。即使后来你一次又一次地令我失望,我也拿你还没开窍安慰自己。我就用这个“总有一天”把自己钓了十几年,我现在明白自己正是追着胡萝卜跑到死的那头驴。事实是你完完全全地愚不可及。而这么多年来对此始终心存幻想的我自己比你还蠢上一万倍。

 

I-side 08

 

老师,

可您还是依然出现在那里不是吗?我的老师,您尽管抱怨,任何抱怨我都能高高兴兴地听着,任何苦果我都能笑嘻嘻地咽下去,只要每个周五都能看到你出现在那张长椅上。

不过你真该考虑一下换一个地点的提议,天气渐渐地冷下来了,那个公园里风总是那么大,连鸽子都不会在如此天气下在户外逗留,洒下鸟食,很快就被风跟灰尘一起吹跑了。

还是说,你就这么害怕跟我走进一家店铺,然后冒着被人认出来的风险?电影的经典桥段总是这么演的。

可是,这一次你终于肯把嘴唇给我吻了。你的嘴唇那么凉,你在寒风中站得太久了。您究竟在怕什么呢?怕斯坦利?因为我已经知道——我已经知道——

好吧,我就直说了吧,我已经知道你跟斯坦利分手了。你终于能落到我怀里来了。老师,别责备我在吻到了您的嘴唇之后还肖想更多,我渴望您的一切,我为此辗转反侧了整整十年,嫉妒斯坦利嫉妒得发疯。这根刺终于拔去了!

我坦白。上周五,你依然说要我先走,我在你的目送下沿着来时的路走远了,可是我又从另外的路绕了回来……你乘电车回去,给了我很好的机会,只要叫计程车跟着那辆车就好了,我因此看到你在哪一站下车,进了哪一个门洞。原谅我吧,在你的窗帘没拉上的时候,我还看到——你家里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了。这么多年我可一直都是单身汉,我知道单身汉跟一方总在外奔波的家还是有区别的。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个太大的好消息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您也在心里期待被我这样发现吗?您要跟我玩捉迷藏游戏到什么时候啊。

下次在公园里外面那家咖啡馆等我好吗?您就隔着窗玻璃看别的不怕冷的傻瓜喂鸽子吧。

 

I-side 09

 

老师,

老师,杰诺,杰诺·休斯顿·温菲尔德。别再玩弄我了。在之前的信件中,我情难自禁地向你交了底,透漏了我的秘密,我最深的秘密,结果就因为我不再信守保密条例,你就像中世纪迫害露了马脚的巫师一样把我架在火上烤。我是不是非得把我的一切秘密藏起来,永远也不对你说爱你?你不是挺爱听的吗,为什么听过这些话之后反而要反过来折磨我?

诚然,我告诉过你没有你我的生活像一潭死水,可那起码安全!——你会反唇相讥说你不知道我是追求安全的人,对吗?——然而,自从我再次遇见你,你令我的生活中充满了惊涛骇浪,随着瞬息万变的心一个接一个巨浪朝我打来。我的老师,你真的这么喜爱看爱你的人受苦,就因为他犯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错误?

我反省过了,我向你道歉,我不应该那样地追逐你,连你的住处都不放过……可这本来就不应该被隐瞒,难道就连斯坦利离开之后我也不能拥有追求你的权利吗?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你为什么总像个坏心眼的侍应生一样频频托着餐盘从我桌前走过?你还要我怎样呢,给你加倍的小费吗?

老师、老师、我的老师……您总说我是笨学生,我不愿意承认,这下子真被你给搞糊涂了。好吧,我是笨学生,你就把谜底给我揭开了吧,你为什么要毁去我们的约定,不再在那长椅上出现了?如果你不接受咖啡馆,还可以继续在那长椅上坐着,喂你的鸽子,我也并不怕了冷。可你不接受一样,为什么把另一样也给推却了呢?

您不能想象我兴冲冲地到了那个熟悉的地点却再也找不到你时的心情,这不是在网站上查到不理想的分数时的利落一刀,而是血肉模糊的拉锯战。我绕着公园从那长椅到外面的咖啡馆,绕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我走得垂头丧气,脚上打了水泡,我意识到我找不到你了,你上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肯给我找到了?你总该来张字条,哪怕只是冲我发一顿火也好啊!

 

I-side 10

 

杰诺老师,

我以为你只是在这段情感关系里累了,我也会渴望把所有通讯方式都截断,然后过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我愿意等你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但我需要见到你啊,老师,我需要确认你的确是我那失而复得的宝藏,我真的需要看着你的眼睛,吻你的嘴。

这些天里,不仅是周五,每一天我都到那公园去,我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要与你约定什么咖啡馆,因为我拿捏不准你的心,现在开始两头奔波。我像你一样买两杯咖啡,一杯我在公园里徘徊时边走边喝,另一杯在我手里慢慢地凉下去,最后就倒掉了。

你明明一直都没有出现,然而我总觉得到处都是你的影子,这种关于你的幻觉越来越强烈,看到那些该死的鸽子,我都在想这是你曾经喂过的鸽子,它们曾经在你手心里啄食。

差点忘了说,天气越来越冷,这些鸽子原本应该离开公园去找地方筑巢过冬,但因为一直有人喂食,食物诱惑了它们,没有及时离开,现在已经有冻死的了。我在石子小路上见到过一只,用树枝拨到附近的草丛里挖了个浅坑给埋了。真冷,连泥土都冻硬了,仅靠随手捡到的尖利石块,根本挖不动。

我还愿意等你,你说要我耐心,我就能有耐心,可是,你究竟要考验我到什么时候呢?

 

I-side 11

 

老师,

怎么回事?我收到了您的邮件!显示是在您家的地址,我之前亲眼见到的那个门洞寄出的,但不是你的笔迹。我觉得那字迹有点眼熟……你为什么要归还我们的信物,为什么摘下手指上的戒指,你不想继续维持这段关系了是吗?那也……也能当着我的面说清楚。我承受得了这份打击。像这样躲躲藏藏,只用暗示说话,算怎么回事?你不是第一次让我伤心,可一下子把我踹到地狱里,算怎么回事呢?杰诺,你就这么讨厌我,那么那些让我误会的是什么,难道全都是你寂寞中耍的假把式?

我会去找你的。我没有开玩笑。你会说:何必把话说那么明白,给大家都不留体面呢?我就是要跟您鱼死网破。

我会去找你的,杰诺老师。

 

I-side 12

 

我的老师,

您得解释。您得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我今天到你家去了,您那个大学里给分配的小公寓,好几户人家挤在一栋楼里,彼此靠得很近,是您曾经一向讨厌的那种亲亲热热的邻居。走廊又暗又潮湿。您隔壁那个是教什么的,文学?诗歌?一把年纪了,头发花白,还穿得跟个嬉皮似的。我到您房间门前敲门,不怕您笑话,我去得特别早。我心想,这个点儿,杰诺老师一定还没有去上班,我一定能堵到他。我敲了很久的门,终于隔壁那老头儿出来,当着我的面儿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眯着眼睛打量我,然后说:他们这么快就把房子分给别人啦?

说着呼噜呼噜地朝门口的花盆里吐了口痰,接着走过来自我介绍,我一个字都没记住,他说你这么年轻,就当上教授啦?

我说什么来着,对了,我说的是:我不是教授,我是来找我的恩师的。我还说,我们自从十年前我的毕业典礼之后,就没再怎么见面了。我扯谎十分流利。你是不是该夸奖我懂事?

你确定没找错地方?他问我。我很肯定没有。他又问:杰诺教授?杰诺·温菲尔德教授?

最后他说哦好吧,他们把钥匙寄存在我这里,不就是叫我时不时接待一下吗,他喋喋不休地说,包括像你这样的傻小子。

他把门打开了,迎面而来是一股化学试剂的味道。那老头说,快半个多月没人进来了,上次警察来取证时洒的些什么药剂的味道还没散呢。哦,没错,我看你是真不知道,但很遗憾小伙子,我要告诉你的是……

你听见了吗老师?他要告诉我你死了!你大半个月之前就上吊自杀了!坐在地上,把我还给你的那条领带挂在门把手上,好像门里面伸出两条鬼手把你扼住了。哈哈。哈哈。这老古董,讲笑话也讲得这么没油没盐的。哈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不择手段地要摆脱我?

是啊,现在我无论拿什么证据,都威胁不到你了是吗。真不愧是我的老师,一出手就总是最有效的手段。我承认我永远也玩不过你,你赢了。你赢了还不行吗?

 

【信件退回:查无此收件人】

 

I-side 13

 

老师,

我还是忍不住给您写信。咱们当了多久的笔友?当初就是通过通信认识的,不过不是纸笔,而是电子邮件。那些不可见的虚无缥缈而又无比真实的电波载着我的那些孩子话在茫茫大洋彼岸找到了你。那时候你多温柔啊。别笑,那时候,一连好几年,你在我的幻想当中,都有非常非常温柔的笑容。

可能是维基百科上你那张照片左右了我的第一印象,那是你神情最温和的一张照片是不是?

我没有说你不温柔的意思啊,我的老师……

我太冲动了,今晚喝了点酒,看纸页都模糊了,要我写一笔好字就更别指望,您包涵我很多次了,再多一次吧,我任性了很多次了,这一次也不算什么。我就是这么无耻。

我要告诉您很多事情,杰诺,我要告诉你,我要跟你互通实体书信,最大的指望也不过是得到一张写有你亲手字迹的纸。我会把它压在枕头底下,或者折起来收在衬衣内袋里,好像士兵贴着心脏放置徽章,指望它能在最危急的关头挡一下子弹。结果反而正是它送来致命的子弹,是吧。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现在是半夜两点,我从睡梦中惊醒了,因此爬起来给你写信。其实惊醒我的不是别的,只是一件乱扔的外套,上面镶着毛领。我在梦中,手指不自觉地碰到了那毛领,我在刹那间惊醒了,觉得好像是你柔软的金色头发绕在我手指上。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呼吸也乱了,那时我听不真切,只觉得屋子里好像还有你在呼吸……

其实你根本没有来过我这个住处。你活着的时候我总是想,要是你能跟我住在一起多好,我坐在书桌前头,都在心里暗暗地盘算,如果这屋子里再添一个人居住,该做出什么样的改变。我因此换了台灯。之前我去逛中古店的时候,看见一种台灯,很别致,有两个灯泡,到时候,你坐在桌子这头,我在另一头,抬起头就能看见彼此……

 

【此行被泪水模糊,以下有墨迹。这封信没有封起来,也没贴邮票】

 

除了这些信之外,他们还发现了一些便条,有的是方方正正的卡片,有的写在购物小票对面,还有的则不知道从哪儿扯下的,形状不规则。总之是什么来路都有些一些碎纸头,他们总结说。

那些碎纸片上,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只有不断重复书写的一个名字,千空博士在信中呼喊过很多次的:杰诺、杰诺、杰诺杰诺杰诺。有的字迹工整,纸片痕迹越新,那字迹就越潦草。

他们觉得没什么用,随手把这些便条扔到了窗外,纸条雪片般洒在长荒了的草地上。

读过这些书信,他们回头再检视这些信件,以及盒子里那条以及被虫蛀得不像样子的领带——数十年来,石神博士无比珍贵地在抽屉最里面收藏着它,却又连打开它睹物思人也做不到,他不知道房间里相对潮湿的环境不适合保存布制的纪念品,这领带就这么在他精心保存下腐烂。

把这些信件交给报社吗?每天刊登一条,可以支撑起半个月的热度。还是直接联系正在筹备石神博士传记的那一家出版社?他们一定会出大价钱来买的。

怎样好呢?钱该怎么分配呢?他们讨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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