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可以说是四策的if线，假如韩信接受了张良的提议，跟他脱身而去。
是免费章节。
韩信因为自己年轻，年轻人总想做一点大事，就腰间配着父母遗下的铁剑，来投楚霸王。霸王对他并不赏识，让他做一些杂务。在敖仓，军队打败了章邯，在大胜的喜悦中，霸王遣散了士卒，允许他们烧杀抢掠整整三天。韩信就提着铁剑走下山坡，走离了人群中间。霸王在山坡上看见了他的身影，轻蔑地一笑，心想这胆小如鼠之徒，终究要做逃兵。一个逃兵，不值得处置，倒也就这么放他去了。
韩信垂头丧气地来到城镇外围，这是开在官道旁的一个小小的酒家，暮色四合，酒家点起了一盏灯，挂在竹竿上，随风飘荡。韩信走进酒家，把钱袋在桌上一股脑倒空了，就呻吟似地大声问店家要酒喝。店家上了酒，因是自酿的，有些酸，酒浆发绿。韩信不满地拍着桌子道：“这也能算是酒吗？简直是醋！”
那店家根本懒得伺候，慢悠悠地道：“醋可比酒贵呢，你捡便宜了。”
韩信本来要站起来打，忽然愣住了，喃喃地道：“醋比酒贵……醋比酒贵……”忘记了找店家要说法，也忘记了喝酒。忽然坐在角落中的一个人嗤嗤地笑起来。这个人原本背对着他们，身前放着一盏灯，这灯就是他的酒友。此人站起来，一手提灯，一手持酒杯，对韩信道：
“我要和你喝一杯。”
经灯火一照，看出竟然是个难得的美人，披着一件白狐裘，黑的头发如在浓墨中浸过的生丝，对韩信微微一笑，笑容在灯光中被浸得暖融融。
韩信说好罢，就和这人碰了一杯，一饮而尽。那人又说：“你的酒好，我要和你喝交杯。”
韩信道：“这是醋哇。”两人就按礼仪，先各自喝了半杯，然后交换过杯子来，再度一饮而尽。对方带来的酒烈，酒力很快反上来，不由令他赞了一声：“好酒！”
对方说：“我这是去年酿的新酒，你的也不是醋，是多年的陈酒，七分陈酒，经三分新酒一兑就好了。”
说着命店家拿大酒桶来，将二人的酒兑在一起，用竹筒制的勺子打上来，先敬了韩信一碗，道：“将军何故在此喝闷酒呢？”
韩信道：“你只瞧见我穿着盔甲，人模狗样，不知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陈酒经新酒一兑，香气扑鼻，韩信连尽三碗，一会儿就醉得顾不上说话。他带来的几个铜板早就尽了，他那新结识的酒友，就将身上的狐裘脱给了店家。韩信直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把自己的破外衣腰带解开，对方顺从地靠了过来，钻进了他的外衣里面。两个人一起披着这么一件破外衣喝酒，也并不说话。韩信把下巴搁在桌面上，忽然问道：“你是谁啊？”
对方也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望他，道：“我是谁呢？你要先说是谁？”
韩信就说：“从前……我是项王麾下的无名小卒。”
“现在呢？”
“现在我已经不愿意再有任何人握剑了。”
对方笑了，说了一个好字，望着他说：“哎呀……”轻轻地，宛如叹息地说：“我是谁呢？醉了，喝酒喝得忘记了。”
韩信和新认识的酒友打马走过军队屠戮过后凋敝的街道，一路走一路散财散马散衣服，走了十多天，身上的东西都施舍尽，马也没有了，酒友连鞋袜都脱給了逃命的人，韩信只好背着他走。走得就慢了，进了洛阳城，就不愿意离开，晚上韩信背着他在街上逛，灯火和烟气扑面而来。对方说：“我上一次来洛阳，这里险些被秦王一把火烧掉，可是，春风一吹，就都复苏了。”
洛阳那么大，那么美丽，来了就不愿走，想要在这里安顿下，平静地度过一生。可是就在这个晚上，韩信正和人家讨价还价，想讨马厩里的一晚安眠时，一声喊叫打破了城市的安宁：
“汉王来了！汉王的军队！”
汉王刘邦被项王追逐到此，急需获得给养，对他来说，最方便的方式，自然就是纵兵劫掠。
韩信低头看看他的伴侣，他依然光着脚，在马厩的稻草上坐着，韩信正望着城门的方向发愣，他伸过手来：“来，背我过去，见汉王。”
汉王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位诸侯王，在二人面前殷勤得过分，责备道：“张先生，您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忽然就不见了？衣服都破烂成这样，鞋子也没有了。那项羽……”
对方笑道：“是么？”伸手一指韩信道：“因为有他做对比，良倒还不觉得自己十分邋遢。”
刘邦就好像才刚刚发现韩信这号人似的，迟疑着道：“这位是……”
张良道：“良知道大王想知道破敌之策，于是帮您去寻此人。良刚刚见到他时，曾问过他一个问题，若是答对了，他就将是大王破敌制胜，夺取天下的不二之人；可是他答错了。”
刘邦急急追问道：“答错了又如何？”
“答错了，……”张良握住韩信好像下一刻就会握紧拳头砸出去的手，道：“他和我就都得救了。汉王，良送你最后一条计策吧。汉王要东下中原，恕良不能远送，可这条计策，依然能保大王半壁江山。”
刘邦久久地、沉默地望着他，忽然道：“现在，这条计策不再是免费的了吧？”
“本来就不是免费的。”
他拉过刘邦的手来，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字。刘邦忽然攥住他手腕，瞪着他，好像很想马上把他杀下，可是最终又缓和下来，道：“张先生路途劳顿，连鞋袜都走失了，等本王替你预备新的再走吧。张先生将有远行，这就当是本王送你。”
张良微微摇了摇头，韩信就依然把他背起来，走出了汉军营地。走出了洛阳。声色犬马、靡丽非凡的洛阳，似乎因为有太多的打扰，并不是一个令旅人安歇的好地方。
一日，两人路过荥阳时，路遇大雨，想要歇歇脚。韩信在数包裹里的银子，同时担忧现在似乎没有开门的客栈了，张良却道：“我知道一个人，他家里的酒一定好。”竟然就带韩信就去拜访。
那是座安闲的宅邸，此时韩信做普通游侠打扮，张良着女子裙装，因在路上遇到过几次陷阱，被救下的富家翁竟然就想将女儿许配给壮士英雄韩信，这种事发生几次，张良就暗暗恼了索性做了裙钗，以免麻烦。此时两人看起来不过是普通路过的游侠夫妇。就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要院公转交。
主人竟然亲自来迎接，看到张良的一瞬间，竟似乎落下泪来。
张良手拉着韩信道：“成哥，趁良还没有犯下大错，现在回头是不是不晚？”
韩成说：“进来，进来。”
三人就喝酒。韩成兴致很高，他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听说他们路上经过了洛阳，颇感兴趣地问：洛阳还像以前那样吗？城东的酒家还在吗？翠楼上的姑娘们……“
韩信在旁边大声地干咳了一声，张良微笑着看着他们俩，回答了韩成许多东拉西扯的问题，忽然道：”上次和成哥在洛阳，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很多没有了，但还有很多新的。“
韩成给他们依次斟满，道：”就敬这‘新的’。“
当晚，韩信夜里睡不着，定定地望着照到窗子上的月光，金戈铁马的声音，又在他心上回荡。他就去搂睡在身边的张良，触手冰凉潮湿，原来是梦中的泪水。
他把张良叫醒来问他梦中遇到何事。
张良一笑道：”没有什么，儿时的事情罢了。“
韩信马上转过身去，闷闷道：”不和你说了。“
原来他儿时净是四处蹭饭招人嫌恶，或者被人逼迫钻裤裆之类的事情。张良忍不住笑。韩信凶巴巴地说：”不准笑！笑什么！“
张良哈哈大笑。
很多年后，两人终于在楚地的乡下安顿了。去楚地是韩信的主意，楚地是他的故乡，好山好水，洁净寥廓。也有了孩子。大一点的叫不疑，自小喜欢听帝王将相的故事，拿着个木剑挥舞来挥舞去，大喊啊啊啊西楚霸王在此拿命来！敲韩信的脑袋。韩信正在用一块软布艰难地清理张良的长箫，前些天，他照顾小一些的孩子辟彊，没注意让孩子吹着长箫玩，孩子口中全是饼渣，吹得长箫里也尽是饼渣。就把就把不疑的木剑拨开说：”别闹。“
不疑用木剑在韩信头上一敲，不依不饶地说：”我赢了！“
张良在一边缝不疑爬上爬下破损得千奇百怪的裤子，插口道：”你爹这双手也当得起百万雄兵的。西楚霸王，可莫要小看。“
不疑说：”娘，你这么着王婆卖瓜，也不嫌害臊。“又让韩信陪他玩打架。韩信就拎着长箫站起来，瞬息之间打得不疑四面开花，长箫舞动之际发出呼呼的啸声，好像什么哀怨的音乐。
韩信就笑着说：”我这招叫四面楚歌，还不错吧？“
当晚，韩信做了难缠的噩梦，半夜里在梦中嚎啕大哭，好容易挣扎着醒过来，摸索到张良还在他身边睡着，就将他摇晃起来，委屈巴巴地道：”我梦见我是大将军……“
张良静静地说：”那不是很好？“
韩信道：”好什么！还梦见我有军队，你也有军队，我俩一直打架，打得河水都染红，一兵一卒都不剩了。“
他贴着张良的脸，继续说：”我真是好后悔……好后悔……“
他惊魂甫定，慢慢意识到这只是梦而已；一抬眼却看到张良幽幽的眼神，望着他，说：”我不是……叫你不要再回人间来了吗？“
韩信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张良卧在他身边，睡得正沉。他看了张良一会儿，忽然咬住自己的手指，猛力咬了一下，疼得大叫一声，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醒来了，就把张良闹醒，在他怀中呜呜地说着那个委屈的梦。张良静静地抚摩他的脸、肩膀和头发，许久才令他再次睡去。
青春不再的美人，将脸依偎在爱人的枕边，久久地凝望着他，在心中暗暗地叹气：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回人间来了吗？
月光如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