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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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秋之期

拖了很久的填海造陆姊妹篇,简单说是隆博择业的故事。


半泽花五十岁,独居。她的独子隆博今年大学毕业,该投入轰轰烈烈的求职大战中去了。这不是人生开始的第一场战争。他父亲当年学的是金融学,隆博的专业则是经济,在外行人眼里总之都是一回事。他父亲从庆应毕业之后进入银行工作,隆博总说自己没想好。

这个周末过节分,隆博特意从学校回来陪妈妈吃饭。现在经营楼下螺丝工厂的大叔大婶两口子怕花寂寞,特意上来陪伴。他们都很喜欢隆博,大叔下楼拿了一瓶清酒,要跟隆博好好聊聊天;酒瓶子刚打开,下面有人咣咣砸门,原来是隆博父亲的老朋友竹下先生到了,他砸门的时候脸上戴着一个恶鬼面具,面貌和举止都很凶恶,但谁也没吓着。隆博高高兴兴地把他请进来,让他坐下,他也没推辞。竹下先生中年经历过一次破产,因此妻离子散,到现在依然孑然一身,性格倒也豁达,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生活磨练出来的适应力。恶鬼竹下手里还提着两兜关西特产。半泽家在这一天热闹非凡,从前一个星期里来过的人大概也没有这么多。

用竹下先生带来的特产,半泽花临时又炒了两个菜,大婶本来要来帮她的忙的,可是大叔拉着隆博问他毕业后的打算,大婶于是留在席上,听得很认真。隆博还是说他没想好。大叔说,“要不然,到大叔这里来吧?虽然是小作坊,还是够你养活一家的呀。”

隆博说,“我哪有什么‘一家’要养活?”

“你总要娶媳妇的嘛。”大叔说。“现在总该有女朋友了吧?”

隆博赶紧说:“我们还是说螺丝的事吧,螺丝。其实哦,我是打算进东京的大公司的,什么‘田宫电机’啊、‘spake’啊。不过竞争实在是太激烈了,如果不小心名落孙山,大叔可要收留我。”

“隆博肯定行的。”竹下先生说,“隆博跟他爸爸一样聪明。”

竹下先生又提起隆博的父亲了。如前所述,竹下是隆博父亲的朋友,半泽母子是靠着这一层关系,才跟竹下结识的。多年来,虽然半泽自己不在了,这段关系总归没有断绝。靠着半泽直树这座桥梁,竹下一次又一次地向对岸走来。

半泽失踪后,竹下先生经常来探望,他差不多是看着隆博长大的,而隆博总爱缠着他问爸爸的事。这时候,竹下就会伤脑筋地挠着头皮,说,“隆博啊,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的友情有两种。一种是长长久久地陪伴,这种呢,别人问起来,就会有很多事情说,一天一天地数着,要说多少年都没问题。还有一种呢,是像子弹一样,‘嘭’——地一声,就把靶心穿透了。虽然特别深刻,可是时间却很短暂。我一一辈子感激你爸爸是没错,如果可能,我也想跟他做前一种朋友,可是,事实上就是我们认识了没有多久,搞定东田之后,他就调到了东京,再然后就是失踪的消息了。”

于是这个晚上,两杯清酒下肚之后,隆博终于——当然是悄悄地,借着楼下大叔的高谈阔论和厨房烈火烹油的声音的掩护——问出了那个洋葱最深处的问题,“那,竹下大叔,您觉得我爸爸到底是怎么失踪的呢?”

“我不知道呀,隆博。我要是知道,早就不管冲到什么天涯海角都要把他带回来了。”

“这么说,您认为我爸爸没死,只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吗?”

竹下闪烁其词地说,“唔,希望如此吧。我说隆博,你可别拿这问题去烦你妈妈。”

“反正妈妈什么都不会跟我说的。”隆博垂头丧气地说。

竹下叮嘱说:“你妈妈是个好女人……你做什么决定都要先考虑考虑,别让她难过。”

隆博知道了,竹下是在暗示毕业工作的事。他父亲当年在银行工作,面前有一大堆烂摊子,时间紧任务重,然后就在埋头收拾的途中突然失踪了。背后牵扯到了什么势力简直令人不敢细想。光鲜的大银行让半泽花伤透了心,她从此不愿意再提起任何这方面的事情。隆博说:“您别紧张呀,竹下叔。就算我确实从我爸爸那里遗传到了对经济金融的兴趣,也不至于非得到银行工作,工作地点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总不能遗传吧?”

竹下呷着热酒,“是这个道理。”

又拿他关东人的细长眼睛睨着他,说:“你小子,可别光嘴上说得好听。”

“这种事情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叔,您吃菜啊,”隆博热心地请竹下尝尝花亲手腌制的鱼,然后说:“说实在的,我确实好奇……一天不得到一个解释,我就一天不能安心。”

“你只要得到解释就够了吗?”

“当然,不能太离谱啊。”隆博笑道:“像我妈总是说你爸爸去出差了去出差了,根本骗不到我上中学。”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思考这个答案吗?有没有什么结果?”

隆博笑了,“怎么了,大叔,想从我这里抄作业吗?”

“你小子,怎么说话的。”

“我说真的,大叔。”隆博正色道:“我们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不是吗?但除了我妈妈,谁都没有得出答案。”

“你妈妈她……”

“我想她什么都知道吧。”

“为什么?”

“您不知道,我妈妈有个小匣子,装我爸爸的——遗物的,她把什么都放在里面了。”

隆博用他与父亲相似的那种闪闪发亮的微笑打断了竹下的问题,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帮母亲端来热腾腾刚出锅的菜品。

 

父亲失踪之前,隆博还小,倒记得自己曾在幼稚园因为有人说爸爸的坏话而跟同学打过架。银行职员是有很强的团体性的,不仅一起住在员工宿舍中,还会把孩子送到差不多的学校去。孩子们耳濡目染地,也知道在大人中发生的事情,再学舌给同学们听。可惜当时打架造成的伤疤早就好转,连为什么打架,这个原因他也记不清了。父亲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很浅,早出晚归也就罢了,还早早地离开了他们。对父亲,他还记得什么呢?对了,那种微笑……模糊记忆里父亲的微笑让隆博觉得自己为维护父亲的名声而跟同学打架,实在一点也不奇怪。

让现在的隆博来判断,他是不会喜欢作为银行职员或者其家属的生活的,阶级分明、门阀森严。无论哪一种关键词都让他觉得压抑,父亲失踪后他们——他和花母子二人就搬离了银行宿舍,他反而觉得在小镇上成长的日子更自在和痛快。隆博自己要过很久才意识到那次搬家是一种重大的转变,以他懵懵懂懂的孩子心智,只觉得父亲出差了,而家里又一次要搬家,他还闹了一阵别扭,毕竟才刚刚在这里认识了新朋友。

那阵子,银行内部经历了重大的人事变动,中野渡行长引咎辞职,常务董事大和田替代了他的位置。

新旧两任行长都来探望过他们,中野渡暗示说,虽然自己已经不是行长了,在银行内部却依然说得上话,至少,给孤儿寡母留一个栖身之地的话,他们是会听的。大和田行长则说如果中野渡前行长对她承诺了些什么,那么这些承诺在他这里依然有效。半泽花微笑着摇摇头。

丈夫失踪一周之后,警察厅正式立了案,半泽花则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丈夫的衣服还装不满一个箱子,全是黑白两色的西装和衬衫。然后是几双鞋子,一些留在家里的文件、存折、证件、卡片,图书馆的、剑道馆的,还有两本借图书馆没来得及还的书。这就是一个人留在世上的全部了。领带里没有发现她送的那一条,那天丈夫是戴着她送的“胜利领带”去上班的。无论他是去做什么,胜利了吗?

丈夫在银行担任次长的职位,有几个得力的下属。两个年轻人,一个叫森山,另一个叫田岛,一起给她收拾好了丈夫在办公室里留下的东西送来,因为大部分是不能带走的银行文件,所以真正能拿走的东西也没有多少,一台公司配发的松下电脑,也是事先清理过数据才送来的。

看到年轻人们送来的一盒零零散散的小东西,她才靠它们拼凑出了丈夫在家以外的生活。

苦得要命的罐装黑咖啡,台历,用中性笔在日期上填好规划,黑色是工作,蓝色则跟她和隆博有关:生日、结婚纪念日、儿童节、妇女节……两块米白色的麻纱手帕,一把奶糖,隆博送给爸爸的。以及一沓钞票,用皮筋整齐地捆着,面值不一,总共是两万七千五百日元。丈夫的工资归她管理,但每个月有四万日元的零用钱,可以下班后喝点酒,来不及吃饭的时候买份便当。可是这不是月底了吗,为什么还剩下两万多日元呢?

勤俭持家是我这个做妻子的责任,不是吗?

之后,还有一串钥匙。

年轻人们说,这串钥匙有四把是开办公室抽屉的,还有一把不知道是何用途。半泽花知道。送走他们之后,她拿着钥匙到书房去。丈夫虽然尽量避免,总有需要在家里办公的时候,因此他紧挨着窗口,有一张小小的书桌。这张桌子,花从来不碰,丈夫爱整洁,文件总是摆放得整整齐齐,因此也不需要她帮忙整理,这是花所尊重的,丈夫的私有角落。

这张书桌有唯一一个上锁的抽屉。花用那把对不上锁孔的钥匙一试就打开了,她唰——唰——,慢慢地把抽屉拖开。

一封信,静静地躺在那里。

“小花,

“对这件事我只能说抱歉,但抱歉这个词汇太单薄了,我自己也知道。可是在这种时候,我拿不出更多东西补偿你。小花,我们认识太久了,是在大学时,就在你踏进校门的第一天,我就认识你了,我们顺理成章地恋爱和结婚,走到现在。可是……可是我跟那个人也是大学时就认识,大学时就相恋。我们已经遥遥相望了一辈子,我不能够继续忍受下去了。支撑一个家让我太疲倦了,我想要开始新的生活,并且是跟……自己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

“东西我都没有带走,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你,从今往后,你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对隆博,我不能再尽教养的义务了,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我没有什么话要留给他,只是希望他能平安幸福吧。希望隆博平安幸福,希望你平安幸福,小花。忘了吧,我对你只有亏欠了。

“半泽直树”

半泽花站着读完了那封信,读到最后一个字,心想这可能是丈夫一生里第一次撒谎,忍不住哭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连谎也不会说。

她把那张信纸贴在自己的心口上。到头来,一纸荒唐的谎言,一个给外界的交代,就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这是险恶的谣言,可是她舍不得撕毁或烧掉,她不曾想到这封信有朝一日会被隆博找到并且拆看。小镇总是多有风言风语,隆博中学时,曾经把这封信偷出去,拿给看不惯半泽花这个独身带孩子的女人的邻居们看,他们从此对花变成了纯然的怜悯。那个时候,隆博不知道是该感谢父亲的诚实,还是父亲的温柔。

在一切刚刚发生之后,搬家颇麻烦了一场,隆博因此生了病,一开始以为只是小孩子着凉,喝下姜汤裹在被窝里睡一觉就会好,第二天早上还能精神百倍地喊妈妈。花在床前陪护到半夜,情况越来越糟糕,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叫了车,送儿子去医院。

检查结果是某种不常见而容易误诊成其它的疾病,这间金泽小镇的医院并不具备相应的治疗条件。值班的是年轻医生,连连说太太别着急,马上叫其他医生来给孩子会诊。

说完,医生就匆匆走了,只留下花一个人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儿子熟睡的脸,窗外似乎有月亮,但被白炽灯泡晃得亮堂堂,什么也看不清。她太害怕了,因为太害怕,反而做不出更多的反应。命运在猝不及防地从她身边带走了丈夫之后,现在是不是又要向她的孩子下手了?而且这一次是缓慢地、有预告地,一点点地折磨着她。她把自己的脸贴在儿子烧得滚烫的脸颊上,怔怔地流着眼泪。

 

泡沫破灭之后的那些年里,日本社会像一台过热的机器,支撑着这台机器运转的一个个普通人,就是零件和螺丝。而他们的精神,已经紧绷如行将断裂的丝线,熬不住而神经崩毁的新闻已经不再新鲜,酗酒、猝死、家庭暴力、暴饮暴食、层出不穷的精神问题……

半泽花重回职场的道路十分艰辛。她自己无父无母,就带隆博回到丈夫的老家,用夫妻二人剩下的存款开了花店,从凌晨五点钟到半夜十二点,不断地不断地在工作和家庭间走平衡木,休息的时候尚且要掰着数,更不要说自己的时间了。中午她躲在更衣室吃自己从家带来的便当,吃着吃着,眼泪就滴在米饭里。一个人要做很多很多,才能支撑起一个家。一个在东京最繁华的地带、殷实富足的家。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理解了那些暖黄灯光下,夫妻对坐的夜晚。丈夫委婉浅显地对她说一些工作上难熬的事,她则满怀干劲地说没关系!直树就这样辞职也没关系,今后就由我来工作养活你吧。——那时候,丈夫总是怜爱地微笑着,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那时她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家务之外,还能有大把的时间修饰自己,洗头发,修剪发型,做护理,她的头发柔软细腻得犹如作为昂贵西阵织原料的生丝。

但是没关系,虽然辛苦,还是可以忍受。所以她还是想说,直树辞职也没关系。而且我呀,也想要把你藏在家里,一直、一直藏在家里……

就这样暗暗地下着决心,一边颤抖着肩膀,把掺着眼泪、凉透了的米饭大口吞下去。

半年之后,因为儿子失踪的消息而心如槁木的婆婆也离去了。靠她留下不多的遗产,花的店铺总算走上了正轨。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艰难的时期已经熬过,隆博也长大了。隆博今年大学毕业,半泽花又一次经历了多年前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几个小时地望着透过窗户的明月,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直树,保佑隆博不要像你……

 

在这个节分的夜晚,半泽家是前所未有地热闹,女主人精心准备了几个菜,无不精致可口,这一天连女人们都愿意喝一点酒,酒精像胭脂一样染在两靥上。

隆博既然是家中独子,勉强也可以算作男主人了,他为每一个人都填满了酒杯,举樽相敬,宣布道:

“我想好今后要朝哪个方向走了。”

满桌的目光立刻投向他。

“我想……做个传记作家。”

竹下自顾自地倒酒,明显松了口气,“作家?不错,你打算给谁写传记呢?”

“日本。”隆博说,“给泡沫时代的日本——和泡沫中沉浮、挣扎、扭曲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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